专栏｜为什么共和党MAGA派迟早会走向分裂？
作者：孟维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讲师
虽然特朗普在2024年大选中可能因为美国国内特殊的政治经济形势而占据某种优势，但是从长远看，特朗普所代表的共和党“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派别却难以避免走向分裂的命运，它在美国政坛中的前景存在很大变数。2023年10月，共和党有人发起投票罢免时任众议院议长麦卡锡的斗争已经让特朗普感到焦虑不安，最近有人企图故技重施迫使现任议长约翰逊下台，则更凸显了MAGA内部的矛盾。
共和党MAGA群体并没有统一的政治认同，也缺乏完整的意识形态体系，其思想产生于社交媒体。和民主党一样，它几乎涵盖了美国所有的阶级、阶层、职业和族裔，有富人也有穷人，有农场主也有农民，有白领也有蓝领，有资本家也有产业工人，有白人也有相当多的少数族裔群体。MAGA本身是一个大杂烩，他们唯一的共识是对美国现行政治生态的不满。与任何国家的民粹主义相同，MAGA的政治议程具有自我否定的特征，一旦它的部分主张得以实现，其内部的分歧就会凸显出来。
▲ 进入21世纪，社交媒体的兴起放大了MAGA思潮的影响力，使其在网络上迅速传播。
>>>> 特朗普并非MAGA的最初缔造者
孤立主义和民族保守主义在美国历史中非常悠久。即使在20世纪90年代美国刚刚赢得冷战时，共和党内部也有比较强大的孤立主义和民族保守主义力量。他们反对里根和老布什领导的主流共和党，试图以第三党身份竞选总统，并且获得了相当多的选票。
富商罗斯·佩罗（Ross Perot）曾经在1992年以独立候选人的名义参选总统，获得了将近20%的选票。他主张贸易保护主义，反对介入海湾战争，大部分支持者来自白人蓝领。另一位更著名的共和党民粹主义者是曾经担任尼克松、福特和里根高级顾问的帕特·布坎南（Patrick Buchanan）。他在冷战刚刚结束时就提出了“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荣耀”的口号。他认为美国虽然赢得冷战，但国内依然面临经济困难。他主张增加关税、不干涉其他国家、减少非法移民、阻止制造业岗位流向海外、终止对外援助、关闭世界银行。然而，当时美国刚刚赢得冷战，民众高度自信，认为美国可以成为“世界新秩序”的领袖，所以布坎南没有成为主流的政治力量。到21世纪，布坎南转变成为普京的粉丝，大肆鼓吹道德保守主义，与今天的特朗普极其相似。
▲20世纪九十年代，帕特·布坎南首先提出了“美国优先”等口号，并多次寻求总统提名。
转折点发生于进入21世纪之后。美国持续的对外干涉没有达到目的，反而消耗大量国力，特朗普代表的民族保守主义者逐渐变成共和党主流，而新保守主义者则从多数派变成少数派。正如伯明翰大学教授帕特里克•波特（Patrick Porter）所说，不是特朗普导致了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秩序的衰退，而是美国强权的衰落导致自由主义无法维持，特朗普主义的崛起只不过是美国国内社会矛盾积累的结果。从某个角度看，两党其实已经形成一些共识，特朗普放弃了小布什的穷兵黩武政策，而奥巴马则无法延续克林顿时代的“扩展民主”政策。自由主义本身具有自我否定的特征，美国人的初衷是希望通过自由主义提升国力，扩展资本的边界，但是自由秩序的扩展也会导致国内产业空心化，金融业的繁荣使得贫富差距加大，国家陷入分裂状态。
美国今天围绕移民的政治斗争，表面上看是文化认同因素导致的，但实际上仍然是经济因素导致的。道理很简单，移民是廉价劳动力，可以使得美国的资本家降低生产成本，获得更多利润。美国经济在多数时候可以保持较高增速，移民的贡献非常之大。移民的增加肯定会牺牲白人的经济利益，并且使得“种族替代”这种阴谋论广泛流行；但如果减少移民，美国的经济发展和创新能力也会出现问题，依然会损害底层群体的利益。
▲1900-2021年美国移民人口数量（单位：百万）及占总人口百分比，2021年美国移民人口再创新高超过4600万人，增长趋势仍在持续。（数据来源：美国人口调查局）
>>>> “问题在经济”还是“问题在文化”？
共和党MAGA派别可以分为三种力量，即军事MAGA、经济MAGA和文明MAGA。就目前而言，三种力量有共同的利益，他们都反对两党建制派权贵阶层主导的政治游戏规则，但是从长远来看，三者的诉求是彼此矛盾的，未来分歧将会增加，MAGA很有可能会走向分裂。
文明MAGA应该是力量最为强大的一支，他们希望维护白人在美国的主导地位，捍卫基督教文明。很多人曾经赴俄罗斯和匈牙利学习经验，在美国国内致力于贯彻保守主义理念，捍卫传统文化和家庭道德。这个群体在堕胎、LGBT、移民等议题表现出极其强硬的立场，拒绝作出任何妥协。最重要的是，文明MAGA具有比较明显的暴力倾向，例如佛罗里达州州长德桑蒂斯希望建立听命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以此打击移民和犯罪，脱离联邦政府的约束。曾经担任白宫首席战略师的班农则经常在自媒体上发表暴力倾向的言论，他狂妄地宣称MAGA可以统治美国一百年。
军事MAGA主要是共和党内部的投机派。这些人曾经是特朗普的反对者，后来转变了态度，谋求在政坛上延续生命。这些人一方面见风使舵，迎合特朗普主义，另一方面又保留了里根主义的外交理念，与军工集团关系密切，希望延续小布什的穷兵黩武政策。最早投入特朗普怀抱的是南卡罗莱纳州国会参议员林赛·格雷厄姆（Lindsey Graham），后来参议院情报委员会副主席马可·卢比奥（Marco Rubio）也成为特朗普信任的人。
▲2023年1月28日，美国南卡罗来纳州哥伦比亚市，林赛·格雷厄姆支持特朗普竞选2024年美国总统。
特朗普代表的是经济MAGA，与前面所说的两股势力有很大区别。南卡罗莱纳州参议员蒂姆·斯科特（Tim Scott）、俄亥俄州参议员詹姆斯·万斯（James Vance）以及南达科他州州长克里斯蒂·诺姆（Kristi Noem）是典型的经济MAGA政客。这些人的共同特征是政绩平平、文化水平不高、言行粗俗，但是他们在道德上非常具有灵活性。就美国当下的情况而言，特朗普的保守主义理念更容易被广泛接受。
特朗普的理念与共和党建制派不同，与军事MAGA也有不同。军事MAGA与军工复合体之间关系紧密，仍然主张通过扩张维护美国的地位。特朗普的国家安全观很特殊，他厌恶发动战争，不愿意让美国卷入任何战争；他只关心经济问题，不关心对外战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在2017年至2020年间，特朗普与他的经济团队成员保持了良好的关系，他的关税政策得到了有力的贯彻，但他的国防、安全、外交团队成员大多出自于共和党建制派，特朗普与他们的理念完全不同，人事任命混乱，双方的关系非常糟糕。
▲特朗普一向反对向乌克兰提供援助，并认为美国在北约中“不公平地”承担了该联盟的防务负担。
特朗普也不属于文明MAGA，这个群体基本上全是白人种族主义者，虽然受教育程度较高且比较富裕，但政治理念比特朗普还要激进。例如，德桑蒂斯宣称自己才是代表真正的保守主义，攻击特朗普“不够保守主义”，在移民问题上不够坚决，在同性恋问题上立场不够鲜明，对待基督教福音派不够忠诚。又如，班农曾经被特朗普聘为战略顾问，他甚至宣称要通过战争和颠覆的手段保卫美国的文明。然而，他很快就被赶出了白宫，原因很简单，特朗普和班农不是一路人，极端的保守主义没有得到特朗普的认可。
文明MAGA主张维护白人的利益，特朗普却尽量避免说自己是某个族群利益的代表者，他的理念其实并不极端。特朗普虽然反对美国从其他国家引进大量移民，但是他非常尊重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文明和意识形态，这种思维方式从他年轻时候就可以看出来。虽然他的下属经常出言不逊，但是他本人的言辞非常克制，更像是一个文明多元主义的倡导者。特朗普的保守主义主要体现在经济方面，文明MAGA则主要体现为文化层面，前者是保守主义中的“左派”，后者则是“右派”。
▲3月26日，特朗普在其社交媒体上推销《上帝保佑美国圣经》（God Bless USA Bibles），该行为引起了宗教界的担忧，他们对特朗普的动机提出质疑。
>>>> 特朗普能否长期与文明MAGA联盟？
特朗普至今一直是共和党MAGA的盟主，而且无人可以撼动其地位，这是因为特朗普暂时可以代表MAGA三个派别的共同利益。在任何国家，选民最关心的议题肯定是经济和自己的收入。与德桑蒂斯的“文化战争”路线相比，特朗普只关注经济和贸易，因此更容易得到占美国人口多数的穷人的支持。他的支持者一般是年家庭收入五万美元以下的群体，无论是什么族裔、什么性取向的群体都符合这个规律。
就短期而言，经济MAGA和文明MAGA的政治目标基本上是一致的。他们认为，导致今天美国经济困难的主要原因，是美国长期以来奉行的自由国际主义政策以及为其他国家承担过多义务。制造业的外流、移民的涌入，以及美国政府没有将资源用于本国民众，导致贫富差距急剧扩大。此外，白人的利益和基督教主导的文明也正在面临威胁。文明MAGA认为，特朗普的经济议程有助于解决当下的问题，即通过打击非法移民保卫美国的文明，通过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减少美国的国际负担。
▲2017年7月7日，德国汉堡，G20峰会上，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会见俄罗斯总统普京。
特朗普的经济政策是他在2024年选举中获得胜利的最大筹码。虽然拜登目前的经济数字并不差，但中产阶级和底层民众却很不满意。“拜登经济学”倡导增税，但是政府从税收中获得的绝大部分收入并没有用于改善民众的生活，而是用于对抗俄罗斯和中国，对美国老百姓帮助甚微。况且，增税必然挫伤企业积极性，导致企业效率降低，进而使得工人收入降低。今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支持全球化的左翼政党往往采取增税政策，反对全球化的右翼政党恰恰主张减税政策，这与里根时期的情况已经正好相反。特朗普通过战略收缩，可以使有限的资源用于民众，这样就没有必要对企业增加税收。这是一种温和的办法，不需要通过激进的社会变革就可以缓解当下的矛盾，特朗普可以以此吸引各个阶层的选民。
然而，就长期而言，特朗普政策的弱点将会暴露出来，使得MAGA内部的共识难以维持。美国作为世界的霸权国，它的利益遍布全球。特朗普在经济上的成功，是以牺牲美国的战略安全作为代价的，到了某种程度之后一定会遭遇各种形式的反弹。MAGA这个术语其实偷换了概念，它所说的“伟大”并非指的是让美国的国家利益更加“伟大”。此外，特朗普的孤立主义和战略收缩，其实是非常脆弱的，一旦世界上某个地区发生了严重损害美国安全的事件，它就必须重新介入和分散资源，从而使得特朗普的经济议程受到干扰，并且无论谁担任总统，美国政府都不得不继续大量引进移民，否则廉价劳动力的短缺一定会导致经济增长难以长期持续。这将会使得经济MAGA与文明MAGA之间出现裂痕。
>>>> MAGA未来会变得更加激进吗？
从某种程度上说，特朗普更像是共和党建制派与极右翼之间博弈的一个暂时的均衡点，他之所以能三次获得共和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是因为他的理念并不是那么激进。虽然建制派指责他正在破坏美国的民主，但他的所有行为都是在美国宪政框架内的，基本上符合美国政治的规则。2016年大选期间，他曾经扬言要把希拉里送进监狱，但他胜选之后并没有那么做，而是担心国家分裂。相对于民主党在弹劾和司法诉讼方面的咄咄逼人，特朗普的回应从来都是防御性的。他并不想扩大与民主党的矛盾，而是一直在避免美国内部出现动乱。虽然他因为那五个官司身陷囹圄而说出一些怒话，但是未来如果他真的上台，恐怕不敢像《纽约时报》所说的那样兑现其威胁性的承诺。
特朗普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处理与两党建制派的关系，他虽然反对军工复合体和金融资本家，但仍然尽量不损害其利益。帕特里克•波特用数据指出，在特朗普任期内，中东地区美军文职和军事人员增加了33%，而五角大楼的承包商增加了15%，这些都继续强化了军工复合体的力量。特朗普虽然将自己标榜为特权和富豪的反对者，但他在第一任期避免彻底与华尔街和美联储交恶。与社会主义者、佛蒙特州联邦参议员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不同，特朗普从来不想直接通过税收手段将富人的财产分给平民，更没有尝试通过底层革命来改变富人主导的政治秩序。外交上的孤立主义和减少承担国际义务几乎是唯一的可以解决问题的温和路径。
▲2017年1月23日，特朗普入主白宫的第一个工作日就签署行政命令宣布美国退出TPP，在其任期内他还推动美国退出了《巴黎协定》、“伊核协议”等一系列国际协定。
从美国当今的逻辑上看，没有任何一个政客或者政治力量可以同时代表先进的生产力、传统基督教文化以及最广大美国人民的利益。特朗普是一个实用主义的商人，也是一个民粹主义者，他希望成为最广大美国人民利益的代表者，目的是获得选票。然而，他的经济政策是内向性的，只能代表旧质生产力，真正掌握先进生产力的是金融资本家、科技公司和跨国企业。特朗普可以在短期内让铁锈带的产业工人获益，但将会牺牲长期的经济利益。特朗普是多方博弈的暂时均衡点，代价是牺牲美国的全球利益，换取将国内资源总的蛋糕做大，满足各个阶层需要，但这个路径并不能长期持续，美国全球利益太多因而不可能全身而退，美国的经济和科技发展还是要依靠“深层政府”，特朗普及其后继者最终将会转向实用主义，重新放松对移民的限制。未来经济MAGA与文明MAGA之间的共识将会减少。
如果未来特朗普的继任者是一个经济MAGA的政客，那么他的路线可能会延续。如果继任者是一个文明MAGA的政客，那么美国政治极化可能会继续深化。德桑蒂斯在今年1月退出共和党初选之后，他的选民大多转向支持特朗普。很多人认为他温文尔雅，未来有希望成为特朗普的接班人，但是也有很多民主党人警告他将会给美国政治带来更多危险。欧亚集团基金会（The Eurasia Group Foundation）的研究员迈克尔·科恩（Michael A. Cohen）认为，德桑蒂斯在担任佛罗里达州州长期间，限制大学中的言论自由，不允许教授谈论族群多元化的问题。不过，特朗普之后可能难以出现统一的MAGA领袖。
▲德桑蒂斯能否成为特朗普之后的下一位MAGA领袖？
目前特朗普在美国政治中相对于民主党占据优势地位，是因为共和党内部的同质性更高。虽然反对特朗普的美国人多于支持他的美国人，但是反对者很难组建一个高度团结的政治联盟，不可能一致支持拜登。不过，特朗普或许只是一个过渡性的人物，他的继任者不一定能长期维系MAGA内部脆弱的共识。未来MAGA很可能会分裂和碎片化，使得共和党内部的同质性低于民主党，从而使得美国政治再次进入民主党周期。就文明MAGA而言，这个政治派别很难单独掌控美国的权力，他们要么放弃自己的立场，接受白人失去主导地位的事实，要么转而在合法政治规则之外进行斗争。一言以蔽之，美国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